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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一沙一世界【第一部 大結局】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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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皇子地保奴被流放琉球,尼古埒蘇克齊汗繼位。

然而對於曾經的水師提督博日特,新大汗依舊維持天元帝的做派,軟禁,不放、不用、不提及。

關於自己與博日特,泰拉已經沒有什麽期許,無非是這麽一輩子過去。

可騰格斯不同,他那麽年輕,還沒有看到南人城市的繁華,大海的奇妙,他不能被束縛在這裏。

海上討生活,最重要的一點是眼準心狠。

泰拉對水鷹可以放心,因為它不是人,很容易控制,只需要餵它魚兒,陪它玩耍,它就是好夥伴。

人不同,人有七情六欲,人心難測,人面難識。

她知道博日特絕不會教孩子陰謀詭計,因為在他眼裏這些東西不登大雅之堂,不是男兒作風。宋立也不會教,他講究君子煌煌,以直報怨。

可從結果來說,貴為水師提督的博日特被軟禁,心懷天下的宋立被隨意抓去抄書。

既然都不願意教授,那就由我這個母親來。

泰拉與博日特的相遇其實完全是自己一手策劃的,原本想要找個漢家富貴人家,混跡進去,然後招呼夥伴們裏應外合奪其家財……可誰知道上的是蒙古水師的船,自己還偏偏喜歡上了那個水師提督……

只能說造化弄人。

“騰格斯,額吉問你,如果有人欺負你,你該怎麽辦?”

“俺和他講道理。”

“講不通呢?”

兒子楞楞說:“繼續講。”

泰拉一陣頭痛,轉而換了一個說法:“如果有人博克把你摔倒,你會怎麽做?”

“俺會摔回去!俺博克很厲害的!”

少年自信滿滿。

“對,記住這一點。”泰拉看著兒子的眼睛,用手試圖去幫他把亂糟糟的頭發抹順:“任何對你不好,傷害你的人,都把他們摔倒,明白嗎?”

“明白了額吉。”

“額吉讓你做一件事。”泰拉突然道:“從今起,去和你看得到的每個人玩博克,把他們每一個人摔倒,這樣你就會被大家接受,你有這個勇氣嗎?”

“俺有!”

騰格斯聽得熱血沸騰,滿臉通紅。

那一年,騰格斯猶如出籠的猛虎,和他看到的每一個人摔跤,和木鐵人摔跤,無聊時甚至倒拔拴馬樁,與公牛角力,讓營地眾人目瞪口呆。他渾身被磨練得如同堅石,十五歲就已經在博克這方面頗有盛名,甚至有其他營地的漢子過來與他切磋。

看著每次兒子興高采烈地講述著自己與一個個男兒漢的角力,泰拉很滿意,目的達到了,讓他保持對挑戰的渴望。

他有勇氣,有渴望,只剩餘最後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目標。

“俺要當水師提督!”

縱然騰格斯每天都要怒喊一陣,那依舊是少年人的懵懂與美好願望混合在一起,“願望”與“目標”還有距離。

泰拉躺在水桶裏,將骨簪對準自己心臟,她已經太久沒有使用武器,不過不妨礙她對於那一塊位置的熟悉。

心裏就像鉆入了一條小魚兒。

泰拉看著守在旁邊虎目垂淚的男人。

這是我最後能做的,用我這具本就將不久於人世的殘軀,給兒子把目標賦予真實的“意義”……

鮮血在水中蔓延,從女人柔軟的心房裏如同衍生出赤紅色的藤蔓,它們優雅地在水中漫步,就像是當初那個站在海豚背脊上的婀娜女海盜。

“額吉,額吉,娜仁托婭讓我去和她晚上見面……”

看到空無一人的房間,一臉灰塵闖入的騰格斯有些茫然,原本嘴裏的話說不出來。

父親背對著他:“額吉走了,回海裏去了。”

“啊!”

騰格斯睜大眼,不可置信。

“額吉是飛去的嗎?”

指了指床沿的一張紙,博日特面無表情從兒子身旁走過:“這是她留給你的。”

紙上的娟秀字跡寫著:孩子,額吉從海眼回海上了,想看到額吉就來海裏吧。

那一天,所有人都知道,草原上神秘傳說的海眼出現在博日特營帳之中,提督夫人鉆入海眼回到了海中。眾多士兵掘地三尺,除去濕潤帶血的土地毫無發現,而那些血液被狗認出是羊血。

兩個手染鮮血的男人心照不宣,那具屍體沒人會找到。

在不為人知的地方,泰拉依舊能夠看著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長大著……

8、娜仁托婭

娜仁托婭看到騰格斯因母親離開好些天神色寡欲,有些難過。

她是一名士兵的女兒,父親在前線為大汗沖鋒陷陣,換取了她們母女倆在後方平安生活。還小時她就對那個最大的營帳十分好奇,常常問額吉:“裏頭是誰呀,怎麽從來沒有出來過呀?”

額吉會一邊做奶食一邊說:“那是水師提督大人博日特的帳篷,娜仁托婭,你可不敢過去亂闖。”

額吉:“水師提督是很大的官嗎?”

忙碌的額吉停下用手背擦了汗,露出蒙族女人常有的雪白牙齒。

“很大很大嘞。裏頭有提督大人,提督夫人,還有一個小少爺,叫騰格斯。騰格斯少爺是個很好的小少爺,娜仁托婭要好好和他交朋友,聽額吉的話,好不好?”

額吉用唱歌般的調子說:“博日特提督大人可是很了不起的人,以前吶……”

娜仁托婭抱著小狗坐到母親身旁,專註聽她講提督大人的故事。

“以前提督大人統領大元帝國水師,麾下上千艘戰船,士兵上萬人,在大海上威風凜凜。蒙人在海洋上也曾經制霸過,曾在三年間造出七千艘戰船打敗南宋人,又東渡兩次打敗日本、高麗,向南擊潰安南、爪哇,堅船利炮一路征服無數國家……直到朱元璋出現,大元皇帝被他驅趕往北,戰船幾乎都被燒毀和繳獲,僅剩博日特率領還未歸的遠征軍。如今南人再度崛起,蒙人不得不離開中原,放棄海洋,哪怕如此也被明朝將軍數次北伐,打得心驚膽戰。”

“額吉,是不是大汗怕提督出海就不回來了?”

冰雪聰明的娜仁托婭一下子就想到了博日特一家不出帳篷的緣由。

“可不敢亂講!”額吉一把捂住她嘴,“娜仁托婭,這種話不準對任何人說,也不準再講,聽額吉的話。遇到騰格斯少爺更不要說。”

娜仁托婭嘴上答應,心裏卻更加奇怪了。

因而她一有空就去看那個巨大帳篷,裏頭時常傳來很多有意思的怪聲音,鋸木頭的聲音,高聲說話聲,還有像是板子打在什麽東西上的聲音,吃痛聲,讓她心裏癢癢,恨不得變成一只小鳥飛進去看個清楚。遍布帳篷的士兵卻讓她很怕,他們不像普通士兵穿袍子,而是全身皮甲,胸口肩胛釘了鐵甲面,頭戴鐵盔,腰系長刀,背弓箭,都是年富力強的青壯年。他們既不高聲談笑,也沒有走來走去,和其他軍人截然不同,就像是不會說話的石頭,這是軍隊之中的精銳“探馬赤軍”。

娜仁托婭十五歲那年終於看到帳篷裏有人走了出來。

那個叫騰格斯的男孩身材高大,不過頭發亂亂的,就像是被老鷹爪子扯過,他穿著一件普通深色袍子,看起來完全不像是黃金家族的後人。

他出來第一天就遇上了阿爾斯楞。

對於阿爾斯楞,娜仁托婭害怕據多數,雖然他面容真的好看,而且笑起來就像是小羊,不過娜仁托婭總感覺他太厲害了,就像是刺眼的陽光,不敢接近。阿爾斯楞老是打人,用鞭子揮來揮去,因為他是黃金家族人,父親又是右副元帥兼樞密院都指揮使,走到哪兒都是被人捧著,太陽一樣的人。他說喜歡自己,可娜仁托婭對他敬畏更多於喜愛,不過她不敢違逆他,很多次和他一起騎馬出去。可她並不很高興,反而有點害怕。

騰格斯不同,他看起來傻傻的,有些像牛,又有點像駱駝,感覺怎麽樣都不會生氣,也不會罵人甩鞭子,就像是娜仁托婭養的小狗兒。

明眼人都看得出,阿爾斯楞在戲弄騰格斯,又是讓不會騎馬的他騎馬,又是放狗和他摔跤,娜仁托婭更是氣憤。

阿爾斯楞根本不該叫獅子,叫席日勾力格(黃狗崽子)才對!

太欺負人了!

不過娜仁托婭又幫不上忙,她是女孩子,不能和男孩子一起摔跤,否則會被認為是壞女子。

更大的問題是,她不過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與兩個黃金家族的少爺差距過大。

由於站在騰格斯這邊,看到騰格斯縱馬在營地來回沖撞她很擔心,後來又撞壞了阿爾斯楞少爺的馬,她暗暗開心,將那頭惡犬給摔死,她又覺得解氣。

看來水師提督家的孩子不僅水上厲害,岸上也不錯嘛。

那天騰格斯身背“金銀齒”回來,娜仁托婭鼓掌拍得手都紅了。

見到騰格斯和阿爾斯楞說了什麽,阿爾斯楞明顯臉色不太好,她就猜到,多半是阿爾斯楞搞鬼,才讓騰格斯渾身是傷。

終於娜仁托婭找到了一個機會偷偷和騰格斯說話。

“三百諾。”她小心問好,貴族少爺脾氣終究不好說。

正搗鼓拴馬樁的少年扭頭過來,看到她,臉上露出幾分驚訝,然後是有些不知所措:“三百諾……”

“我叫娜仁托婭,你好啊,騰格斯少爺。”

“少爺……”騰格斯對於這個稱呼有些迷惑。

娜仁托婭立刻想到,由於他實際身份更像是囚犯,大概從未有人這麽稱呼過他吧,不由心裏更是可憐。

“騰格斯少爺,我很喜歡看你博克,你要加油呀。”

聽到博克,他眼睛鋥亮:“謝謝你!”

娜仁托婭有些臉紅地將一小塊奶酪從隨身小皮袋子裏取出來:“這是我額吉做的奶酪,給你嘗嘗,不要嫌棄。”

她只覺得手指一下子進入了一個溫熱柔軟的環境之中,少女一下子僵住了。

騰格斯大口咀嚼著,比出大拇指,絲毫沒意識到自己連少女的手指也一起含在嘴裏:“好吃,好吃!比俺吃的好多的!”

娜仁托婭有些難為情:“不要這樣,騰格斯少爺……”

小狗諾瑪沖著騰格斯嗚嗚恐嚇,想要保護主人。

她臉漲得通紅,還是忍不住跑掉了。

身後傳來騰格斯的聲音:“有空找俺來玩啊,娜仁托婭。”

不過回家後娜仁托婭又不覺得有什麽,騰格斯少爺和阿爾斯楞少爺不一樣。阿爾斯楞的眼神讓娜仁托婭害怕,他看過來,總讓娜仁托婭覺得仿佛想要看透自己的衣服,讓她皮膚汗毛倒豎,騰格斯……含著自己手指時感覺和諾瑪一樣,對吃東西更感興趣。

當夜卻有人闖入自己家裏:“阿爾斯楞少爺在外面,請你過去喝酒。”

一個少年跟班趾高氣揚對娜仁托婭說。

額吉有些慌張說:“娜仁托婭還小,喝不得酒,一喝就醉,求求阿爾斯楞少爺放過她!”

跟班不耐煩道:“我只是傳話的,去不去你們自便……只是……”

他眉毛動了動,威脅意味不言自明。

娜仁托婭氣得指著他罵:“仗著阿爾斯楞少爺你們除了作威作福還會什麽?在他面前被抽鞭子就像小馬駒一樣還在笑,你們要不要臉!”

跟班被觸動痛處,恨恨說:“話已經帶到,不去,冒犯貴族是什麽結果你們很清楚!”

娜仁托婭一口咬死:“我不去!”

跟班不怒反喜:“好,你說的!等著鞭刑吧!”

娜仁托婭冷靜地說:“我和騰格斯少爺約好了,所以不能去見阿爾斯楞少爺。”

“騰格斯……”對方臉色一變:“你說謊!”

娜仁托婭毫不退讓:“不信可以問騰格斯少爺!”

“又是騰格斯!騰格斯!”

隨著怒氣沖沖的聲音,阿爾斯楞一把掀開帷幕走進來,一雙眼睛都是火焰,嘴裏噴著酒氣。看著娜仁托婭的目光裏都是赤裸的欲望與瘋狂,他一把抓住娜仁托婭纖細的脖子。

娜仁托婭倔強地看著他:“你怕騰格斯少爺。”

“怕?”阿爾斯楞仿佛聽到天大笑話,手指狠狠掐住少女柔軟的肉體:“我怕那個傻子?娜仁托婭,你該不會被那個傻子傳染了傻病吧?”

痛楚讓娜仁托婭腦子裏更清醒:“你不怕他,為什麽你贏不了騰格斯少爺?就我看到的來說,阿爾斯楞少爺你的確沒有贏過騰格斯少爺一次。”

這番話讓阿爾斯楞臉色發青,一臉不可置信:“娜仁托婭,騎馬射箭,哪怕是博克,他哪一點能贏我?我那麽喜歡你,你卻說出這麽傷我心的話……”

娜仁托婭也豁出去了:“你不是喜歡我,你只是喜歡一切看得到的能欺負的女人而已。”

今天難免一死,只是害了額吉。

與其悲悲戚戚跪在他腳邊被侮辱而死,倒不如罵個痛快。

突然,阿爾斯楞松開手指:“好,我讓你親眼看看,他是怎麽敗在我腳下,到時候我再來征服你。”

他怒氣沖沖離開。

額吉急忙對女兒說:“娜仁托婭,快去把騰格斯少爺喊出去躲躲……暫時別告訴他今晚的事。”

娜仁托婭趕緊跑到騰格斯帳篷外:“騰格斯少爺,能出來一下嗎?”

騰格斯從裏頭走出來,雙眼通紅。

9、烏拉木叔叔

烏拉木手摁刀柄站在帳篷外,身體筆直,沈默肅然。

與他們這群士兵僅僅距離十幾步處,另一些士兵已經在大聲喧鬧,吃肉的吃肉,唱歌的唱歌,還有不少在調戲婦女,被罵得哈哈大笑。

烏拉木不羨慕。

用南人的話說,這就是雜魚和精銳的區別。

麻雀看到老鷹成天翺翔於天際,當然難以理解,多累啊,不如落在地上,有吃的就吃一點。可一只老鷹幾十只麻雀也無法抵擋,老鷹就是老鷹,飛翔就是它力量的源泉。

探馬赤軍,就是鷹組成的隊伍。

烏拉木原本跟隨統領正在抵禦明軍北侵,沒想到一下子和其他十幾個同僚被抽調到後方,上方給予他們一個特殊命令,去保護一位大人。抵達目的地後領隊才告訴他們,要護衛的是海軍提督博日特大人。

說是護衛,其實更多的是限制。

準則。

一,禁止提督大人、提督夫人出帳篷。

二,禁止沒獲得大汗、太師或大元帥手諭的外人進入帳篷。

三,事急從權。

意思很清楚,就是軟禁提督夫婦,第二條表明除非得到這三位最高權勢者許可,其他人不可進入,第三條是最值得揣摩的。所謂事急從權,在探馬赤軍中有兩種解釋,一是但凡發現軍內有意外,可先斬後奏,二是重要人物如果可能被俘,可直接殺死避免被對方羞辱、捕獲情報。

盡管第三條說得含糊,烏拉木依舊心知肚明,寧可錯殺也不放過。

自從他來到提督營帳外服役,至今已經十四年,十四年來進去的人只有那個叫做宋立的南人老書生。這還是提督通過寫信讓他們傳給太師,太師手諭給出的放行。

由於距離裏頭只有一層厚布,裏頭的聲音總是能夠清晰傳遞到烏拉木耳朵裏。

騰格斯少爺每天跟隨老書生念南人的書,烏拉木只聽得懂一些,他不免有些不滿,提督大人也真是,那麽多德高望重的本族學者,都可以當小少爺的老師,結果偏偏選了個修改書卷的無用老頭。

不過騰格斯少爺倒是很喜歡那老頭,每天都纏著讓他講很多怪奇故事。

經年累月,在外面的烏拉木也變成了少爺的陪讀,對於漢話倒也是學了個七七八八。

他這邊有一塊布裂開一條縫,騰格斯少爺發現後就湊過來說話,烏拉木變成了他聊天的對象,縱然烏拉木從未見到騰格斯少爺的樣子,對方也只能看到他的背部。

開始聽到騰格斯少爺被那個無禮南人打板子,烏拉木只想進去一刀刺死他,黃金家族也是你這等賤人可以隨意斥責的?

不過漸漸,烏拉木也覺得可以理解,甚至有時候覺得打得好……

小少爺人太……實誠了。

他以後要吃大虧的。自己當年就是為了多一只羊腿被編入了抵抗明國的軍隊,九死一生,身上多了五個窟窿,後來烏拉木一看見羊腿就來氣。

做人就不能太實誠!

小少爺,你就長點心吧……

對於博日特大人他所知甚少,因為水陸兩軍向來互不聯系,而烏拉木一直在前線,甚至他還曾喃喃自語,大元真的曾有過水師嗎?

“有!”

聽到他低語,騰格斯少爺透過縫兒篤定地說:“俺們以前也有好多水師,七千艘戰船,南人、高麗人都被打得落花流水,烏拉木叔叔,水師其實很簡單,就是把咱們馬蹄落在海上而已,從騎馬變成操船。船也和馬兒一樣,能前能後,能快能慢,能在上面射箭,俺們蒙古人本來就會打水仗啊!”

這番前所未有的理論讓烏拉木有些呆滯。

說得好像也沒錯,如果把船看成是大一號的馬兒……毫無問題。

好在守衛沒有不準和周圍人說話的規矩,烏拉木自從不小心說出了水師的話,好像騰格斯一下子就纏上了他。

說纏上也不準確。

更多的是請教。

騰格斯會問起探馬赤軍的事,在他腦子裏,這部分精銳一定個個都是以一當百,個頂個的英雄。

其實,探馬赤軍和英雄這個詞毫無關系。

不過一群好運活下來的人而已。

大規模戰場上,博克毫無用處,只要落馬幾乎就是必死之局。這是烏拉木的經驗之談,在戰場上不是勇者必勝,而是怯者必死,一旦猶豫就會失去專註,飛來箭矢輕易就能將你射落馬下。大戰之中,理論上在最後面的部隊存活率最高,看似並不公平。可事實上,這群主力基本上都是來自於前線遺留的炮灰,也就是說,你熬過了最容易死的環節才有在後面收割勝利的機會。

搞清楚這一點,對於戰爭英雄的幻想也就很少了,戰場之中反而更容易活下來。

“所得寺內。”騰格斯蹦出一個新詞。

烏拉木問:“這是什麽意思啊小少爺?”

“日本話,‘就是這樣’的意思,額吉告訴俺的。”

“泰拉大人果然博學。”

烏拉木真心讚嘆,這位小少爺雖然迷戀南人盜匪黑話,不過偶爾會蹦出一些意想不到的外來語,之前烏拉木還聽他說過弗朗基人話,閩人語,吳語……所以他一直覺得宋立說得不對,小少爺並不笨,只是有些東西他並不想學。

就像是草原上的駿馬,並非是蒙古男兒的套馬索拴住了它們,而是它們選擇了天性接近的蒙古人,才心甘情願低下頭。

看到騰格斯是一個健壯的少年,烏拉木很高興,果然和自己想的一樣,是個開朗又活潑的弟弟。

這讓他晃眼之間仿佛看到了自己弟弟放羊的身影,也是同樣總是高高興興,沒有任何憂愁。

不過烏拉木沒有告訴他關於自己弟弟的事,所以騰格斯不知道烏拉木不吃羊腿。

“烏拉木叔叔,羊腿給你吃。”說完小少爺頭也不回地跑了。

拿著羊腿,烏拉木遞給旁邊同僚,這東西他看著每次都在提醒自己是多麽愚笨。

這一晚,小少爺在狼窩廝殺,抓住一頭金銀齒得勝歸來,讓烏拉木都不由點頭。看來小少爺已經明白了自己說的那些話,想要活下來,首先要正視死亡這件事,恐懼是沒有用的,越是凝視它,你才能夠發現活著的意義。

對烏拉木而言,活著的意義就是能夠讓自己在後方放牧的弟弟能夠活得比自己更自由一些。

黃金家族少爺終究不是他這樣平民能夠完全理解的,所以他也無法搞懂到底航海的樂趣在哪,為什麽提督大人、小少爺一提起這個詞聲調就明顯上揚,整個人也變得不同起來。

十幾年衛戍生涯,烏拉木不覺得困乏,也沒有認為憋屈。

大概作為大人物的隨從就是這樣的感覺吧,一直默默站在那裏,就像是一顆隨時用得上的木樁,有時候栓上馬,有時候用來坐一坐,有時候放倒作為阻擋敵人的檑木。

烏拉木聽到騰格斯第一次哭,是在提督夫人泰拉消失那一夜。

那一夜由小少爺的哭聲開始。

幾名守衛立刻進入帳篷中,卻發現泰拉大人離奇消失,只留下給小少爺的一張紙,上面寫著她通過海眼回到了海中,讓騰格斯少爺去找她。

眾人幾乎將營地裏外給翻了過來,外面沒有任何腳印,也沒有馬匹丟失,因此泰拉只可能是在帳篷裏頭。

然而她就是不見了。

領隊稍微想了想,對提督博日特說了聲得罪,就開始差使眾人挖地——唯一的可能是泰拉通過地下通道逃出去的,只要找到地道,蒙古漢子的馬速絕對能夠將她追回。

真正的挖地三尺,整個營帳裏沒有找到任何地道的痕跡。

唯一有些可疑的是泰拉個人的帳篷裏,地面濕潤,盆子裏的水消失無蹤,地下還有些血跡。血是羊血,這是醫治泰拉怪病的藥物之一。

領隊惴惴不安將消息上報,沒想太師只給了一句話。

到此為止。

烏拉木卻知道,此前宋立對外清單之中頻繁出現石灰,交付清單的事都是由和騰格斯較為熟悉的烏拉木負責。他大概能猜到,泰拉大人應該已經死掉了,被博日特大人和宋立埋在了某個地方,石灰就是用來去除氣味和保存屍體的。

他沒有告訴其他人,因為這並不屬於三大原則。

當你真正經歷了很多生死,對於怪談傳說就已經沒什麽反應了,海眼也罷,海神也好,對於烏拉木來說都是同一種東西。

對一般人來說,它們又名“恐懼”。

小少爺哭得撕心裂肺,讓外面的烏拉木也有些悵然。

平日裏打不垮的石頭人一般的騰格斯,卻因為母親的不辭而別,毫不掩飾地放聲哭泣,就像是失去了母馬的小馬駒。

這讓他想起自己那個久未蒙面的弟弟,自己騎上馬啃著羊腿說要去跟隨大汗抗擊南人,他也張大嘴哭得稀裏嘩啦,站在那裏,離自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面前來人讓烏拉木立刻回過神來,下意識上前一步擋在前方。

這時他才看清,來者是副元帥少爺阿爾斯楞。

“讓開!”阿爾斯楞一鞭子抽打在烏拉木身上,紅光滿面,渾身酒氣。

烏拉木紋絲不動,臉上多了一道紅痕:“阿爾斯楞少爺,要進去請拿出大汗、太師、元帥手諭。”

“我阿布就是元帥!我需要什麽手諭!我要進去找騰格斯,給我讓開!”

如今元帥閑置,副元帥的確算得上是實際上元帥府的發令人。

烏拉木依舊沒有退步,手微微放在刀柄,可僅僅一剎那就松開來。軍令是軍令,可如果貴族在後方隨意淩虐弟弟,自己也毫無辦法。

“嗯?你敢摸刀子?”阿爾斯楞直接從懷裏掏出一個物件對準烏拉木。

烏拉木耳朵嗡的一聲,一時間聽不到任何聲音,身體裏的力氣卻仿佛被人給抽幹,他只覺得頭很沈,低頭發現胸口有個血洞。

他努力穩住有些搖晃的身體:“不能進去……”

話才一開口,血就從喉嚨裏往外湧。

阿爾斯楞被他的頑固進一步激怒,手持手銃對準帳篷正面又是兩槍。

裏頭傳來男人的怒喊:“放肆!”

僅僅一聲就嚇得阿爾斯楞手中手銃落地,竟然頭也不敢回,騎上馬倉皇逃走。

烏拉木緩緩跪坐在地,耳邊已經聽不到任何聲音。

在他眼前,出現了小少爺和弟弟的影子,他們慢慢重疊,變成了一個人……

烏拉木心說,弟弟啊,以後你要一個人上路啦。

天上月亮很美,他閉上眼。

10、黃金家族

阿爾斯楞最近有些慌,想要一直躲在元帥府,卻被父親大發雷霆一通鞭子抽打,之後明確告訴他,必須去博日特帳篷外登門道歉!否則就把他丟到前線和南人去廝殺。

他沒辦法,只能夠咬咬牙回來。

當天那聲大喝讓他記憶猶新,之前他從未見過那位水師提督,可那一聲怒斥簡直就和父親一樣讓人肝膽俱裂。

死個探馬赤軍不是什麽事兒,賠償牛羊就沒問題。

麻煩的是他當時一陣腦熱,對準帳篷內扣動了手銃,萬一對水師提督博日特造成重傷……好在父親告訴他,博日特並沒受傷,只是裏頭那個南人老書生被他打死了。

南人,比探馬赤軍還要便宜,只值一頭驢,頓時阿爾斯楞心中有了底。

他還沒有走近帳篷,一道影子閃出來:“俺要和你比試!”

騰格斯雙眼死死盯住他。

阿爾斯楞皺眉:“沒功夫理你,我是來找提督大人道歉的,讓開。”

“你打死了老師!”

“然後呢?你要打死我?”阿爾斯楞反口譏諷道:“你敢嗎?”

“俺……”騰格斯捏緊拳頭,咬緊牙關,就像是有什麽東西在他體內翻騰,臉漲得通紅。

阿爾斯楞倒是有些虛了,傻子做任何事都是有可能的,還是不要和他一般見識。

於是他拱了拱手:“你我都是黃金家族後裔,這次的確是我做得不對,我會擺下酒宴賠禮道歉,還請能夠原諒。”

摸著良心講,阿爾斯楞自認還是有不少誠意的。

騰格斯卻揪住不放:“俺要和你打!”

“不過是一個南人奴隸,殺了就殺了,你要多少,我給你多少。”阿爾斯楞放下豪言。

帳篷裏傳出博日特的聲音:“不必了,你走吧,告訴你父親,我已知道。”

面對這位掛著提督之名的大人,阿爾斯楞還是很恭敬的:“是,提督大人。”

事情按理說已經了了,沒想到一路騰格斯都跟著阿爾斯楞。

阿爾斯楞有些不耐煩:“你要做什麽?”

“和俺打!”騰格斯握緊拳頭:“俺要和你打!”

“白癡。”阿爾斯楞罵了一句。

懶得和他廢話,阿爾斯楞揮舞馬鞭揚長而去。

11、那達慕

白日節是蒙古人最重要的日子,每次白日節後都有包括騎馬、射箭、摔跤的那達慕。

那達慕對男人來說是重要的展示自我力量與技巧的時刻,無論是給上位者還是給姑娘們看,都是恨不得擠出身體裏所有的汗水來發揮好。

今年是由太師阿魯臺親自主持,各部人馬都紛紛聚集一起,各顯身手,力爭奪個好彩頭。

年方十七的阿爾斯楞表現極為亮眼,他看似並不強健的臂膀卻總能夠穩穩彎弓搭箭,在馬背上射下一個個彩花,引來眾人叫好。

阿魯臺站在木板搭建的高臺上,靜靜看著下面年輕的兒郎騎馬搭弓。

他身披大麾,背負雙手,一雙鷹目俯視下方眾生。

蒙古如今三大統領,大汗,太師,元帥,大汗是名義上的領袖,太師佐以政事,號令百官,元帥調度兵馬,鎮守四方。

都元帥府是為對抗明朝再度啟用,實則元帥空缺,左右副元帥互不對付,元帥左監軍、元帥右監軍、左都監、右都監四人又各懷鬼胎,軍方內部矛盾眾多。這也給了太師阿魯臺一個絕佳機會合縱連橫分別瓦解,他先後拿下左右監軍和右都監,進一步推進用樞密院來取代都元帥府的軍方編制。

下面突然一陣喧鬧,讓阿魯臺微微一動,問旁人:“下面兒郎出了什麽事?”

侍衛回答:“稟告太師,有人正在挑戰阿爾斯楞少爺。”

阿魯臺看向下方中央,挑戰者比阿爾斯楞要高半頭,一副平民打扮,沒有騎馬,正和他對峙,阿爾斯楞則是一臉不耐煩。

他說:“那是誰?”

下面人到處一問,良久才有人回報:“聽阿爾斯楞的隨從說,是水師提督博日特的少爺騰格斯。”

“是他啊……”阿魯臺來了些興趣。

終日在朝堂與人明暗博弈,兇險足夠,卻缺乏了一些陽剛之氣,倒是看到這些年輕族人兒郎,反而讓他心中輕松一些。

“告訴下面的人,要比就好好比試。”發話之後,阿魯臺饒有興趣地觀看起來。

那達慕三類,騎馬射箭摔跤,騰格斯沒有馬,阿魯臺實在不知道他如何有機會贏。每一個騎士都有自己的馬,終日陪伴奔馳才能夠互相契合,讓一名老練騎手臨陣換馬會大打折扣。弓箭亦然,軍營之中最先配發是統一制式,而弓手校官都會教導,令每個人改進自己的弓箭,讓其符合自己的臂展、力量、以及習慣。

騰格斯既沒有騎馬來,也沒有背負弓箭,更讓阿魯臺好奇,他憑什麽認為自己能挑戰騎射精絕的阿爾斯楞?

至於倆人恩怨,阿魯臺倒是一清二楚。

他雖然身在朝堂,耳目卻遍布四方,博日特是他極為看重的人選之一,在那個營地可不止十幾個探馬赤軍,光是暗子都有二十人,其中一名暗子的女兒甚至是和騰格斯有所關系。

不過阿魯臺還是第一次看到騰格斯本人。

容貌上來講,他並不如博日特那麽一臉正氣,光是看著那副面容久了都會自慚形愧,騰格斯更像是一個住在大人身體裏的孩童,那雙眼睛過於清澈了些,讓人很容易猜到他心中所想。

讓阿魯臺感興趣的不止是這兩位年輕人之間的糾葛,而是一些更深層次的交鋒。

比如說,左副元帥對於博日特一直是招攬的態度,而博日特一直不為所動。

再比如說,騰格斯是一個從小被南人、蒙古人一起教育長大的孩童,這樣的經歷對蒙人來說是更好還是更差?面對一個“純血”的阿爾斯楞,他有什麽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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